青未了|季节的收藏(齐鲁风情)
青未了|季节的收藏(齐鲁风情)
作者 崔洪国
(资料图)
三阳开泰,虽然在十二消息卦中是一月了,但给人们的感觉已经是阳春三月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外阴,内健外顺。”地里的麦子有声音了,无数朵迎风绽放的迎春和连翘努力地从季节的收藏中伸张出来,向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和迎面而来的春光汪洋地滋长着,那是收藏了一冬的大地对湛蓝湛蓝的天空迫不及待地放歌和惊喜。
——题记
一
节气到寒露那会,乡村就开始进入主藏的季节了。日子开始一天短似一天,太阳向着南回归线的方向缓慢行进着,每天的光照虽然还是很强烈,但已经没有那么热辣和阳刚了。细心的人们也发现,每天的日头从村东头的杨树林升起的迟了,傍晚从村西的西崖和金水湾落下早了。虽然每天还是那样不变的时光,但每家每户的炊烟也随了这日头或晚或早了。早上就等太阳露出脸来,再在灶膛里点上一把柴,炝个锅,把一把杂面洒进滚烫的水里,烟火气息中很快就多了香喷喷的饭香的味。傍晚了,那一抹晚霞正兀自绚丽和灿烂着,走了一天的太阳在西崖和金水湾里脸阔大了,红润了,炊烟升起来,就如烟似雾的氤氲在向晚的夕阳晚景中,那一轮红红、阔大的太阳在炊烟中旋舞一番,一跃,就沉入无边的暮色中了。
村里四个小队,每个队都下了通知:地里还立着的那些的棒子棵不统一收割了,有谁家要自己就割了地排车拉回家就行了。一个月前,那些玉米秸上的棒子如饱满的垂实,向一个季节炫耀着它们在夏秋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里看过的天,走过的路,经过的雨和邂逅的蓝天的云朵。那些棒子的缨子如金色的丝线,长长的,从棒子皮包裹的身子中探出来向着高处伸展着。金黄的玉米粒就在那些棒子皮和缨子与须子的缠绕里,它们和村里的男娃女娃一样,也经历了牵手和恋爱的最美光阴,熟透了,玉米缨子和棒子皮就撒开了,散开了,留下那些金灿灿的棒子粒在村人过来后掰下来,放进筐里,放到车上,向着远处村里光光的场院进发。
那样的时光是短暂的,村里有过一波棒子收获的忙碌日子。田野里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提了一个提篮,人过处,那些垂实就都一个一个很顺帖地落到竹篮筐里了。因为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播种麦子,所以那满坡满野的棒子棵、高粱棵也要随了棒子的离去在乡人们的镰刀了机器的轰鸣中走向它们化入尘土的宿命,有的到小队的场院里被社员用铡刀炸碎了,做了队里牲畜的饲料。还有边边角角的那些,就是几个队里通知的,村民和社员可以自己收割了去,晒干了当柴禾烧,或者盖在窨子顶上,搧在院里的白菜堆上,都有菜呀、瓜果呀取暖和保暖的温馨暖被。
几个小队的队长红海、建平、茂盛、德庆在各自小队地块的地头来回转着,倒背着手,看着那些边角的玉米秸很快就被村民们收割完了,所有的地里都空荡荡的。“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到寒露那会,很多地块的麦子已经冒芽了,在季节收藏的时令,那些嫩绿的麦芽没有那么张扬,很低调的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播撒和传递着另一种风景和季节的信息。几个小队的队长就在那些地里看着那些麦子萌生着新芽,田野上吹过的风有些凉意,乡路两旁树叶落尽的杨树上早晚已经有了露霜,很不起眼,只有贴近了才能看清那种晶莹剔透。“今年这麦子出得一扎齐,成色好,如果冬雪足,来年收成是没有问题的。”红海和建平各自点了一支烟,向着正走过来的茂盛和德庆寒暄着。
那些棒子棵在村里家家户户的院墙外面矗立着,一丛一丛,一堆一堆。天一直没有雨,阳光依旧是那般温暖和灿烂着,倘若每天都是那样,村里很少有人感觉到多了或者少了,若有一天阴天,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里,人们就在院里,在村里的胡同口,在那些棒子秸旁边嘟囔着,“咋阴天了,这没了太阳还真是冷飕飕的呢!”那时那些玉米秸的旁边人就多了,人们在那里报团取暖,人们在那里等待着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出来,有温暖的阳光晒在厚厚的棒子秸上,人们在墙角、街角的棒子秸旁扎着堆,那棒子秸和太阳晒过来的温暖就如冬天加了厚厚的棉衣,那些年龄大的老人们就在村里的街角和墙角,倚着一丛一丛的棒子秸晒着暖暖的太阳。
“三爷,二叔,在这里晒太阳呢,这太阳暖烘烘的,靠着这棒子秸,很享福啊!”红海、建平、茂盛、德庆从地头到了村里。他们会享受这当小队长的感觉,看着田间地头都光光的了,满地里有嫩绿的麦子的牙窜生着,他们心里也美滋滋的。庄户人家,只要地里长庄稼,老人身体安生,孩子有出息,就是最心满意足的事了,还图企啥呢!村子不大,每个小队也就是五十户人家的样子,家常里短的听着点,娘生日孩子满月的帮着去忙活忙活,所以这四个小队长在村里也是干得风光滋润。
在那些老人们跟前,他们还是很谦逊的打着招呼。“是啊,晒太阳呢,你们几个到地里去了。”“嗯,到地头看了看。三爷,这小娃今冬该娶媳妇了吧?二叔,新生又从城里给寄了不少钱回来吧。听说儿媳妇还专门给你泡了养生酒。你们呐,就养息得好好的,好日子长着呢!”打过了招呼,四个队长从村里的一头向另一头踱着步,几位老人还在那里晒着暖暖的冬阳,让这几个队长一说,一咂摸,还真是那么回事,这日子是得好好合计着过。
鲁北的深冬虽然不似东北乡村那般的极寒,但也有二十多天寒风呼啸凛冽的日子,那是鲁北乡村一年四季中收藏最深的光阴。其实那个时候,在十二消息卦中,已经是二阳息阴的临卦,建丑十二月了,“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人们码算着冬至的节气很快也就到了,过了,太阳开始调转了方向,循着自己的路径和作息回归了。泽上有地,虽然临卦多了阳气,“二阳方长而盛大,君子以教思无穷。”但那还只是很丰满的理想,季节还是那样的骨干和冷削。
村西金水湾结了厚厚的冰,西崖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与春夏花果盛开的旺季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要不怎么说是季节的收藏呢!西崖和金水湾以一个尖削的土坡断面连接着,有水的季节,那土坡的底部就浸淫在波光粼粼的水湾里。夏秋有蝉鸣蛙噪在西崖和水湾之间来回鸣响传递着。夏天水湾和西崖的四周除了花草、水果,环绕着土坡和水光的除了高高的树,还是高高的树。冬天,那些树叶子掉尽了,都光秃秃地刺向蓝蓝的天。既像是送别,又像是迎接,既像是回望,又像是等待。
三爷穿着那件皮大氅,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围着小娃没过门的媳妇给买的一条灰条的围脖,在金水湾好西崖来来回回走着,他满腹心事。那金水湾在他心里和有了年岁了,家里几个孩子那一个他都和老伴带着他们在那里打过水漂、拣过树枝、拔过茅草、摘过果子、溜过冰。小娃这孩子最喜欢在金水湾上溜冰,也是村子娃子们溜冰溜得最好的。最冷的时候,金水湾的冰厚厚的,冰层下面也许暖暖的,但冰层的上面是攀援着水湾的树根、碎石和上面刺破苍穹的深蓝的天。无数的云在冬天里不停步的来了去了,在那些白花花的冰面上留下一朵一团的影,去来之间,就把云气和寒气收藏进季节深深的口袋里。
二
小娃很有出息,毕业后在潍坊的一个县城参加了工作,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一直在家乡等着她的金英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要随着小娃安家落户,所以对于放弃自己代课老师的职业倒也没有太多犹疑,至于和小娃在哪里结婚,彩礼呀,嫁妆啊,房子啊,车子啊她也没有啥纠结的。俩人是青梅竹马,自由恋爱,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那些东西除了给自己和小娃增加负担,增加些门面,其实也真没有什么大用处。所以她就和小娃商量着婚事从简。
再简也得有个仪式。毕竟人家那么知书达理的闺女嫁到自己家,自己做老的怎么讲在村里风风光光说得过去才好。三爷就和老伴合计着,虽然家里没有多少积蓄,也衬不起多少家底,毕竟就剩这一个娃了,那些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所以还是要体面地把小娃和金英的婚事给办了,人家越是不提啥要求,越不能寒酸小气。深秋那会,三爷找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在二队场院口旁边,村里给划了一块闲地,三爷动员家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给小娃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先盖了三间北屋,原来的房子非常破落了,也没法再翻新收拾了,盖的这个新房新远前面是平平坦坦的场院,栅栏门临着南北的胡同,洁净敞亮,很中两个老人的意,小娃和金英也很中意,结婚后,将来回来就住在里间屋里,平时三爷和老伴就打理着,院里植了梧桐和白杨,那些树长得又快,不多久就参天茂盛了。因为这处宅基和院落,三爷从心里很是感激村里的书记兰斌和几个小队的小队长,他们都是说话痛快,办事利落的人,与人为伴,积德心善,讲究。
所以,小娃和金英的婚事怎么操持,三爷还是把书记兰斌和几个小队长请到家里,安排和一桌酒席,让他们帮着拿个主意定个盘子。三爷家族本身在村里就是望族,三爷处事也很场面,在乡人中间那是德高望重,所以兰斌和几个队长也属实愿意一起帮着三爷把小娃这桩子大事办了。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红白理事会,村里这些负责人一出面,其他有头有脸的人也都乐于出头露面。农村娶媳妇嫁闺女有那些程序,择日子,托媒人,送日子,送颜方,点茶都样样不少的走了一遍,大致和书上讲的纳吉、请期、亲迎等的一一对应吧!
深深的院落里安了一张一张不少的桌子,围坐满了村人和远方的亲戚,三爷还专门请了厨子,请了账房,北屋的墙上挂满了喜令,南来北往的客给三爷和老伴撑起了场子,撑起了面子,一个主藏的深深的冬季,三爷家着实欢放热闹了一场。小娃同村的干哥开了车把金英从十里外的十六堡迎娶到了村子里,小娃牵着金英的手走到了父母前,掀开金英红红的盖头,给老人家磕了头。金英从村里离开的时候,她教的那些孩子们跟着车在后面追着,“老师,您什么时候还回来,我们要跟着你去。”金英眼泪汪汪,给公婆磕头的时候,金英也是眼泪汪汪,第二天,从小娃家里出来跟着小娃去小娃工作单位,两位老人眼泪汪汪,金英泪眼婆娑,在泪光上登上了远去的车。第二年的深冬,快到过年那会,小娃和金英的女儿在县城出生了,中间金英回去看过那些学生们,孩子们建了她和自己的亲娘一样一刻也不舍得她离开。
三阳开泰,虽然在十二消息卦中是一月了,但给人们的感觉已经是阳春三月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外阴,内健外顺。”过年那会,其实已经是生机勃发了。每天早晚太阳的脸都和洗过一般,起得早了,落得晚了。村东头的树林里偶尔会有雪落的声音在林间簌簌地传过,有麻雀和老鸹也开始循着季节的脚步在空旷的天地上飞翔着,来回穿梭着。“野旷天地树,江清月近人”,鲁北的乡村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
没有江,村西的金水湾冰早就融化了。湾底沉了小娃小时候和村里的同伴们打水漂扔下的瓦块。水上有湾畔树上落下的枯枝飘过。五婶家的几只鸭子在水上扎着猛子,水湾旁边林子里的树梢上挂满了鸟巢,站满了一排一排的鸟雀,叽叽喳喳笑着那几只鸭子在水里可掬的憨态。鸭子往水里扎的时候,鸟儿们也会如响箭一般俯冲下来,不知道它们是同时发现了猎物还是灵敏的嗅觉嗅到了某种让它们欢欣鼓舞的气息。六婶在水湾边上浣溪着积攒了一冬的衣物和被单。春水是流动的,在那些鸭子和鸟雀们的聒噪中,在六婶浣溪的捶衣中,那一湾的春水随了渐进的春光向着春天的深处款款而去。
小娃和金英那年是回家过的年,他们回家的时候腊月二十六了。金英回娘家送了年货,那些孩子们听说自己的老师回来了,都跑到金英家里围在金英旁边老师长老师短的问个不停。金英从县城回家的时候买了冰糖花生、买了花生糖、买了高粱饴,都分给了孩子们。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女孩子的衣服红的、粉的,很是鲜艳,男孩子的衣服浅绿的,如同军装一样,上下四个口袋,还有青色的,穿在身上很显精气神。金英看着那一张张绽放着灿烂笑容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人生的改变有时是身不由己的,这种改变同时也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你对过去的认知和未来的期许。
她和那些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也为了他(她)们的淘气生过气,此刻,那种感觉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了。她只想做的就是抚摸着他(她)们的脸和头,听着她们如那些鸟雀一般叽叽喳喳鸣唱着,欢歌着,那些孩子后来又的参了军,又的上了大学,又的去了很远的城市安家立业,金英一直打听和收集着孩子们的消息,在她心里,那是所有时光中最值得收藏和珍惜的。年前年后,小娃在老人的跟前跑前跑后跟着忙碌着,打扫院落,贴年画,贴春联,整个院子里有了更多的喜庆和人气。那个年,小娃,金英和老人们拍了很多的照片,那个时候的手机像素还没有如今这般高,拍出的照片缺少一些清晰度,但看上去更加原始和底色,小娃和金英一直珍藏着,带着走了很多的地方和很多的时光。
三
地里的麦子有声音了,俯身在大地上,仔细聆听,你能够听到地气从地里向上突破的声音,你能够听到从金水湾流进田野的水从地的深处向上蒸发的声音,能够看到和听到无数的麦苗,无数棵树长出的嫩叶,无数朵迎风绽放的迎春和连翘努力地从季节的收藏中伸张出来,向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和迎面而来的春光汪洋地滋长着,倾诉着,言说着,那时秋冬过后向春天情愫的吐露,那是过去对未来时光的殷殷期许,那是绿叶对根的情意,那是收藏了一冬的大地对湛蓝湛蓝的天空迫不及待地的放歌和惊喜。四个小队的队长照例在地里和村头来回转着,二叔,三爷几位老人家这个时候已经是活力满满地在村里的街上来来来回回走动着了,四个队长和他们打过招呼,满目春光,满面春风的在村里穿梭着,通知鲁北农村的人们地里的麦子该浇水了,该上一遍肥了。
平原的原野和平坡是广袤无垠的,你站在平原的深处,除了那一缕一缕袅袅的炊烟让你能够辩出平原深处的村落和烟火,你很难穷尽平原原上的尽头在那里,路的尽头在那里。明媚的春光里,到处都是条块分割明显的一波一波的绿,在那些绿的边缘和中间的分割地带,是地沟和地垄间的杨树、桃树、梨树、杏树和柳树。杨树和柳树密植成无边的绿涛,围拢着一层一层绿油油的麦波。四月的时候,很多桃树、杏树、梨树的花都开了,在平原深处,那些桃树、杏树、梨树是绿色平原和麦浪的彩色点缀,很难说清是配角还是主角。
天暖了,月亮也开始羞答答地爬上树梢,升上天空,成了冬天过后在春光里人们经常驻足留意的影像。春光如水,月光如水,春光和月光里人们的心情如品过了甜甜的酒酿,如醉,易醉,容易陶醉和沉醉。开春的天高云阔,透光和视线好,月如圆圆的银盘一样照得鲁北的平原亮晃晃,水汪汪的。村里很多的麦子在开春后是在漫漶的月光里浇第一遍水。浇麦子不同于浇高粱和棒子,高粱和棒子棵高,从地的这头望不到那头,有时老半天水也到不了头,顺着地垄走到中间一看,是水冲开了地堑,跑到别的地里去了,这就需要赶紧用铁锨把地堑堵上,看着水浇到地头,那时正是天热,秫秫和玉米叶如刀片一样划在流淌着汗水的脸上和背上生疼。
浇麦子就舒服多了,天气正适宜,月亮的清辉洒在夜色笼罩的麦田里亮如白昼,除了抽水机的轰鸣和麦田里虫儿的鸣唱,到处都静悄悄的,那场景是很适宜说些甜言蜜语的情话。地的这头两个人,那头一个人,水呢就在宽展的麦子畦中哗哗地向前平铺着,月光浸在水中,很快你就看见从近到远的麦地里水洇洇一片了。天地之间,水田之中,夜色和月色的交汇里,你成了平原夜景中静静立着的一道光,一道影,连你自己也有了忘我的感觉,浇麦子也浇出了朦胧的诗和远方。回家的时候,小娃和金英两人站在青葱的麦田的地头,他们都有过那样的经历,心中都有过那样的体验,如水的月光里,小娃牵着金英的手,金英伏在小娃的肩头,麦香在心间回荡着,月光秀着倩影的同时,也把一缕皎洁的高光留给了小娃和金英,麦田里就多了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田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农家的五月,是真得要忙碌了。地气上来了,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攒动的人群。长长的麦穗长满了麦芒,一棵麦子的所有力量都汇聚到顶端的麦穗上,还有发青的也挤在一起努力向上伸展着。有些已经成熟澄黄了,身子向下探着,麦穗依旧是努力地向着平原深处村庄的方向英挺着。那一穗麦子是在收藏的季节里每天丰盈一点,每天饱满一些,不知不觉就在升高的日头和暖洋洋的地气里有绿变青,由青变黄,有一棵麦子变成了颗粒饱满的金色麦穗和滚滚麦浪。也是不知不觉就成了村里几个小队长和街头巷尾的乡亲们絮絮叨叨的话题。
几个小队长和往常一样每天都到各自小队的田间地头去看看,那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默契和对麦田的守望。“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就是要把我们的饭碗端在自己手里”,几个小队长都经历过那几年很难的日子,知道吃不饱的滋味很难受,所以每天都要到地头看看,看到麦穗一天比一天饱满,看到麦穗的微笑一天比一天灿烂,他们心里也就踏实了。最初是招呼小队的人们一起下地,那个时候是用镰刀收割。开镰之前,到集市上买一部分,队里原有的也都拿出来磨得锃亮,明月弯刀,那些镰刀在明晃晃的月亮下靠着场院的院墙排成一排,也是有些急迫地等待着与主人会合,奔向广阔的麦田。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那段日子,二叔,三爷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村里和队里的场院里转悠着,看着一车一车的麦子从田里被拉到场院里。壮劳力都到田里去了,每块麦田里都排满了割麦的青壮年。每个人腰上捆了草月子,镰刀在手里飞快地舞着,金黄的麦浪在五月的风里迎风推送着一波一波的浪涛,在镰刀飞舞的节奏和舞曲里,那些麦子齐刷刷地倒在地上,后面的妇女们跟在男人的后边,很快就把那些倒下的麦子捆成了结实的麦个,一个一个躺倒在无边的田园里。
忙碌的那几天,中午的饭都是妇女们送到田间地头,割麦的人们在地垄边上,有的靠着麦个,狼吞虎咽就把碗盘里的饭菜吃精光了。有时几个小队的队长也会在地头坐下来,一边和地里的人们说着麦子和麦收,一边也会三口两口一起吃些猪头肉、炸茄盒,偶尔也会喝一点,喝得脸色红扑扑的,乍一看,你还真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当空的日头暖洋洋熏的。小娃和金英恋爱那几年,每年小娃都要到金英家里帮着收割一两天麦子,为着金英,也为着给金英的家人留下好印象,小娃割麦的时候特别实在,腰上捆的草月子比别人都多,每次都是占了一畦,头也不抬,汗也顾不得擦,刷刷,刷刷舞动着镰刀,第一个就到了地头,所以金英的父亲和姐姐对小娃的印象特别好,都说小娃不光是书本功夫好,这田地里也是一把好把式,金英心疼了,就跑到小娃跟前,给他擦一把汗,小娃就甜甜地憨笑着。多年后,这是小娃和金英在家里经常说起的亲情话题。
四
时光向前,流年偷换,红海、建平、茂盛、德庆几个小队长见证了鲁北平原的这个农村几十年春夏秋冬无数个春种、夏收、秋播、冬藏的季节收藏的日子。他们都老了,额头都有了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了。小队没有了,他们也不再是小队长,但内心依然有干小队长那会在地头和村庄来回的气场和风光。书记兰斌也走了,去了村南坡那片空旷的高岗。红海接替兰斌成了村里的书记。
那么多年,一个村庄的千口人也就那么风调雨顺地过往着。村里不少的年轻人和小娃一样,都到大城市去闯荡了,村外那些肥沃的麦田包给了村里的大户,村里还成立了小麦、玉米、果蔬专业合作社。每年的麦收地里摆开的都是大型的联合收割机,有一周的时间地里就光光坦坦了,小娃和金英带着女儿回家的时候到过麦田,女儿农大毕业后分到了外地的农业农村局,每天也是和五彩的田园打交道,一家人在田间地头看着崭新的联合收割机在麦田驶过,小娃和金英想到了镰刀,想到了当年镰刀飞舞的情景,这么多年后,闺女长大了成了农田的专家,镰刀都进入农具展览馆了。从农田回家后,闺女开车拉着小娃和金英去了章丘的朱家峪,在那里的农业文明展览馆,一件一件找到了馆里收藏的镰刀、锄头、木叉、扬场的木锨,季节收藏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岁月收藏了数不清的季节,在季节和岁月的收藏里,时光没有老去,我们都老了。
几个小队长都成了村里的老人了,他们还是在地里和村里来回转转,更多的时间是和村里那些驻村驻点的人们一起,在村中间通往村北的一一片空旷地上建了一处村民健身广场,红海争取村里在外能人的支持,在广场的一侧建了一处巍峨的村庄牌坊,牌坊的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村民和在外面闯荡的年轻人给村里的捐款和集资。沿街的墙上喷绘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美丽乡村的彩画。沿街的路上还装上了绿色的垃圾桶,村中央的那条大街还起了集,五天一个集,不种地的那些人们也没闲着,起早贪黑的提了蔬菜瓜果,在街上摆上摊就卖,也不少挣零花钱。小娃回村的时候认不出原来村庄的模样了,有一次他和金英回去,正逢村里大集,四邻八庄赶集的熙熙攘攘。有很多人小娃已经不认识了,这么多年没在家,年轻的和上了年岁的也认不出小娃了。
说着道着,秋收后又到了冬藏的季节,好长时间小娃和金英也没有回家了。小娃家里三爷和老伴很多年就不在了,每次回去,小娃和金英就到哥哥和姐姐家里走一遭,然后到金英老人家那里落落脚。这么多年了,金英的爹娘身体没病没灾的,90多了还能吃能睡,精神矍铄,是金英和家里哥哥姐姐的福和宝。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金英和小娃把老人家接到省城(后来小娃和金英都考选到了省城)的家里住了一段,老爹白天出去下棋,晚上就在家拉二胡。
金英和小娃住的房子前面就是青山叠翠,峰峦奇秀,有时站在金英家的阳台上,望着外面扑面而来的风景情不自禁地哼唱着“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是诸葛亮的《空城计》,金英她娘就在旁边站着,是金英老爹最忠实的听众,也不知是否听得懂,但能看出唱得很用心,听得很入迷。回家后小娃和金英回家看过老人家,两人在村西的院子里种了茄子、辣椒、丝瓜、葱,金英和小娃回城的时候,老人给他们车后备箱塞得满满的,都装不下了,看着老人累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往车上塞东西的情景,小娃和金英眼里潮潮的,有些话想说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因为疫情影响,小娃和金英一直没有回去,和村里的哥哥姐姐,金英的爹娘微信、视频互动着。小娃的三哥还是一个村一个村的赶集卖菜,姐姐跟着村里妇女们到邻村去拔了很多天的萝卜,一天200元钱,那段日子姐姐也挣了不少,自己舍不得花,给孩子补贴了家用。金英给父母打了电话,娘的耳朵背了,听不见金英说话,只能从视频中看着金英笑,自己也腼腆的笑,“老小孩,老小孩,真是老小孩”,老人的脸色红扑扑的,健康色。金英就在电话里嘱咐父亲,现在疫情还没有散尽,尽量别到别的村里去赶集,冬季正是主藏的时候,每天没事就在家做点艾灸,晚上早点关门睡觉。有一次晚上打电话,金英娘早就睡下了,父亲正点了一支艾灸,屋里仙雾缭绕,老人一边艾灸着,一边唱着金英和小娃耳熟能详的“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听闻久了,小娃也情不自禁会唱了,金英就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在这个收藏的季节,岁月的收纳箱中那些冬去春来的风物和人情。
如今,疫情的阴霾散尽,早已是春江水暖,春暖花开,处处春光明媚了。金英娘和父亲渡尽了新冠的劫波,身体早就康复了,春节后,金英和小娃回去了一趟,两位已经开始在村西的院子里晒着太阳,活络着筋骨,盘算着今年院子是种茄子,还是辣椒。头刀韭菜已经下来了,那天就是用新割的韭菜包的饺子,两位老人吃了足足有一盘。院子里的桃树、杏树也都长满了粉嘟嘟的蓓蕾—现在该是满园芬芳了吧!金英想着,赶忙不失时机地往岁月的收纳箱中又收藏了今年万紫千红,斑斓多姿的色彩和影像。
崔洪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写作学会散文评论委员会委员,济南市作协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寻找灵魂的牧场》《与海阳最美的邂逅—崔洪国散文精品集》长篇非虚构纪实作品《列车前方到站徐家店》《胶东散文十二家.崔洪国卷》,在报刊、媒体、平台发表散文、书评500余篇。
壹点号风过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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